《家训十条》序【无注释版】——选自《六安陈氏宗谱·卷一》（西河支谱）

我先公遗谱，《家训》凡几，奈泽火已更，沧桑兴感，寥落徒存。今参酌《家训》凡十条，罔非以存心为本，善乎？陶渊明先生《家本》者，惟存心是也。

“耕尧田者有水虑，耕汤田者有旱忧，耕心田者无虑无忧”。吾族素存此心，今益之以此训，永不忘先人诰诫，岂非吉祥善事哉？增言：

行远自迩，登高自卑；教家之本，教国之基。

一【孝 顺】

盖闻至德要道，惟孝为百行之原；地义天经，惟孝立三才之极。尼山[1]至圣，行在《孝经》；子舆[2]大贤，不外孝道。诚以事甚近，而道无穷也。

夫贵贱贤愚，皆为人子；少壮老耄，悉受亲恩。或紫绶金章，貤封堂上；或布衣韦带[3]，欢笑庭前。牲鼎之陈、菽水之供，其致一也。或立身行道，奋志显扬；或艺黍牵车，服劳奉养，令哲之嗣，敦朴之儿，其情同也。

至于昙恭访瓜[4]之龄、陆绩怀橘[5]之岁、重华怨慕[6]之日、莱子嬉戏[7]之年，一则天真无伪，一则至性弥坚，耆幼奚分哉？下气以待色难，载在圣经；先意以承养志，垂于贤训。色者子之所发，志者亲之所存，岂作而致之哉？深爱积中，婉容见外，视于无形，听于无声，顺之至也。是故，问寝处则温清定省[8]，视饮食则胾列肴陈[9]，在左右则抑搔扶持，“顺”之小者也；善则归亲，过则归己，慎行其身期于道，“顺”之大进也。怡色柔声，几谏无违。愆尤[10]不闻于乡党，令名久著于州闾，是难顺而终于顺者也。

凡为人子，谁非属毛离里[11]，孰不当“爱日知年”与？其祭之丰，何如养之厚？古之孝子，泣血于路左，攀号而树枯[12]，皆为亲之不逮也。幸而逮事，忍于忘亲乎？矧悖逆者乎！

二【忠 贞】

君天也，臣地也；君父也，臣子也。地之事天、子之事父、臣之事君，一而巳矣！《忠经》曰：一其心之谓忠：地一其气以事天，则万物生；子一其心以事父，则家道成；臣一其心以事君，则天下治。是以景运隆、天衢亨。

“三事”启沃于内庭，百工恪恭于职事；藩牧布惠于兆民，皇华咨询于四国；谏官尽心于补衮[13]，武臣戮力于边疆。上下交泰，中外禔福，斯则盛矣！

若乃岁值沍寒，后彫乃见[14]；时逢大塞，毅节以彰。试利器于盘根，矢丹心于白日[15]，鞠躬尽瘁，不尤为人臣所当然哉？夫葵藿[16]随太阳以倾心，屈轶[17]遇佞人而动指，卉草何知哉？依光斥邪而弗变者，贞也。士君子读书谈理，侈言致泽。一旦身历宦途，鲜不揉直作曲、刓方为圆，不贞也。

揆厥所由：始于希进、中于固宠、终于患得患失，贪使之然耳！贪于名位，犹假行以邀誉；食于货贿，且淟涊以自甘。廉洁者忧国奉公，贪浊者行私罔上，理势必然也。

夫惟念祖宗积累，毓秀锺英。承清白之传，效匪躬之节。锡命如君牙曰：“世笃忠贞，则宠荣宗族至矣！”

三【式 好】

人生相聚之久，莫如兄弟。少而嬉戏，长而经营，老而闲适。笑言尔室之中，绸缪一门之内，天伦之庆，孰踰于兹？伯淮共被[18]而寝，温公拊背[19]而询，诚乐之也，诚重之也。然犹论其常耳！

当离别患难之际，尤徵古人之敦笃焉。庭坚遭贬，奔间关泣送之兄[20]；夏馥[21]变形，走追饷载缣之弟[22]。逮岳而甘，厥辜何分？融藏褒纳，诣贼而任；其啖自供，礼瘦孝肥[23]。若此者至性恻怛，履险远而弗辞，冒锋刃而勿顾，又不第行役咏《陟冈》[24]、急难歌《在原》[25]而已。

知其鸾龙并美，玉昆金友[30]，斯大幸耳，顽傲难驯戚矣！雁行[31]未断，伯壎仲箎[32]，斯愉快耳，人琴俱亡伤矣！君子欣手足之无故，则兴韡韡之欢[33]；念羽翼之易摧，则起睘睘之怨[34]。葢处呼吸共之、性命同之者，自有不能恝然者也。彼尺布斗粟之谣[35]、煮豆燃萁之语[36]，口实千载，戒之为宜。

四【正 家】

尝慨：勋业盖天地，或启釁于闺门；意气振古今，多抱惭于内行。旣理悖而情睽，亦表欹则里侧也。嫔虞[37]载于《唐典》[38]，刑于[39]咏于周诗，懿乎尚巳！

若夫！冀缺[40]耨于田间，饁如宾见[41]；梁鸿舂于庑下[42]，桉与妇齐[43]。虽耕佣之子，而臼季[44]一见，荐于文公；伯通[45]感之，尊以客礼。非幸致也，且正家之道，家人“六爻[46]”尽之矣！

初曰“闲有家[47]”，防于始也；二曰“无攸遂[48]，在中馈”，妇之职也；三曰“嗃嗃吉、嘻嘻凶[49]”，宁严毋昵也；四曰“富家[50]”，夫妇和，家之肥也；五曰“王假有家[51]”，家道成也；上九曰“有孚，威如[52]”，诚信庄敬，始终如一也。

盖女德无极，妇怨无终。惟整躬率物，斯不言而化。王公大夫，下逮士庻，修身齐家岂有殊哉？至于媵妾亦古所尝有，然名分所在，秩然弗淆。夙夜在公，实安抱衾之命；御不当夕[53]，宁奸敌体[54]之尊？

辛伯[55]云：“内宠并后，外宠二政[56]。嬖子配适，大都耦国[57]，乱之本也。”君子于此，亦惟礼以范之、义以持之、恭以临之、度以节之。谗言交搆，莫得而行；绿衣黄裳[58]，无由而刺；贵贱有等，整肃雍和。夫何抱惭启衅之有？

五【励 学】

学期务本，务本在立志。志乎记诵者，采名物而遗其义理；志乎辞章者，尚藻采而略其精蕴；志乎荣名者，剽美好而昧其渊源；志乎事功者，取显迹而置其元微。此皆学之末务也。

学以希贤圣为本，希贤圣以心得为本。圣人之道大，心不宏不足以载之；圣人之道远，心不毅不足以赴之。山韫玉而呈辉[59]，夜光之宝不生，是谓空山；水含珠而吐媚，明月之珍不产，是谓闲水；人欲心而通灵，性善之量不充，是谓庸人。

典坟邱索[60]，广其心之物也；歌咏舞蹈，养其心之具也；仁义礼智，实其心之德也；战兢愓厉[61]，保其心之范也。如斯以希贤，如斯以希圣，“学期务本”，务此而巳。乃士弗尚志，或碌碌而无所成，或泛泛以毕乃事；甚至俗学蔽聪明，曲学锢解悟，超世拔俗何有哉？董帷昼下[62]，足不履园；范帐宵悬[63]，手不释卷。勤苦乃尔耶？亦志有所坚耳！

六【修 德】

夫骏足骁腾必调良，始中天闲[69]之选；英姿俶傥[70]惟中行，乃入贤哲之林。盖才不可无德，而德可以兼才。马或奔踶而致千里，士或负俗而立功名。此雄主揽才之意，而非圣王贵德之风也。

曰德行：众善集于厥躬，懿行岂容有阙？要知幽独之地，昭旷所基；慎征之功，宏远攸肇。和靖[71]沐浴更衣，清献[72]焚香告帝。盛德大业，皆由此耳。

曰德言：飞谭卷雾，何益姱修？吐辞如云，宁关治理？闵子[73]启口而鲁人息役[74]；晏婴直对而景公减刑[75]。旨哉！有德之一言，以群黎之多福。

曰德量：叔度[76]若万顷之波，淆之不浊；于琮[77]如百斛之器，贮尚半空。彼沟渠所容、斗筲所受，浅深小大，较然不侔矣！

曰德泽：心则民胞物与[78]，分则称物平施。把臂托妻孥[79]，朱文季[80]情深旧友；置田给衣食，范希文[81]谊切同宗。由此推广之，恩施何尽之？

四者，德之大者也。且夫浑金弗杂，材莫良焉；璞玉靡瑕，质莫美焉。而金必以锻而形成，玉必以雕而象灿。君子孜孜焉，修德是急，锻与雕之谓也。

七【勤 业】

旣以励学劝矣！然烝髦[82]而外，朴茂之子良多；诵读所资，农桑之为本。《周礼》九职[83]任万民，首以三农生九谷，王政所重可知矣！翁卿[84]守南阳，令吏之子弟皆耕；张俭[85]督代州，教民惟营田是务。岂舍畎亩无他事哉？诚以谷惟国宝，食乃民天；望杏催耕，瞻蒲劝穑[86]，宜皇汲[87]耳！

夫嘉禾不植，田卒污莱者荒，荒不可为也；四体不勤，游闲失职者惰，惰不可为也。保有先畴者，亚旅[88]有俦，钱鎛[89]咸具。青阳[90]布令，不惮播种芟柞[91]之劳；白帝乘权[92]，自致庾亿仓盈[93]之庆。宁胡考而谷[94]？士女洽百礼[95]，而畀尸宾胥[96]，于是焉赖之。若夫，商贾通货贿，百工庀人材[97]，均列九职之中。则迁有无[98]、执艺事[99]，亦不可谓非正业也。毋坐废居诸[100]、毋奔趋邪曲，毋沉湎而无度、毋纵佚而不返、毋骛名而鲜实、毋见异而思迁。将家给户足，业隆隆起焉；且睦姻任恤[101]，风油油善矣！

八【节 用】

节用有三：一富贵、一贫贱、一中人之产。贵不其骄，富不期侈情也。是以董贤[102]之家，浆酒藿肉[103]；元载[104]之室，芸壁檀梁。金莲捧牀[105]，梁鱼容[106]之侈靡；真珠买妾[107]，石季伦[108]之豪奢。贵游之子、素封之徒，闻风兴起，转相慕效。前人锱铢而积之，后裔泥沙而用之，讵不惜哉？

至贫贱者流，家徒壁立[109]，原无担石[110]之储；室比磬悬[111]，止有凝尘之席。虽欲节，而无物可节也。然《周礼》：“凡民之食，食者人四鬴上也，人三鬴中也，人二鬴下也。”于无可节之中，而仍节焉。用其勤劬，臻于饶裕，节有生道矣！汉文帝曰：“百金，中人之产。上之，致富有基；下之，入贫亦易。”饔酒醴[112]，食之以时；婚娶宾朋，用之以礼。庐蔽风雨，宁羡华崇；衣御雪霜，何思轻煖[113]耶？

夫豚不掩豆[114]，澣濯以朝，齐国称平仲[115]贤；妾不衣帛，马不食粟[116]，君子谓文子[117]忠。卿相且然，谁不宜节？然则富而节富欲其久也；贫而节贫不欲久也；中产而节欲久而富也。俭，美德也。一言终身，服之无斁[118]。

九【礼 义】

《诗》曰：“人而无礼，胡不遄死[119]。”《孟子》曰：“生，亦我所欲也；义，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舍，生而取义者也。”夫生死之际亦重矣。观《诗》与《孟子》之言礼义，其尤重乎？

事上之礼严以肃、禋祀之礼恭以穆、庭闱之礼雍以和、交际之礼达以渥。周折中乎规矩，行趋[120]协乎采夏[121]，作止[122]应乎绳墨，出话符乎吉寡[123]，威仪极乎畏象，风度优乎整暇。礼教多端，习与性成。蘧伯玉[124]不以冥冥而堕行[125]，鲁机汜[126]不以旣老而释恭[127]，诚见经曲[128]之不可不谨也。

若夫辞受非义，不当取与。非义不明是非，非义不辨曲直，非义不分出处去就，非义不断不决。立身行己，非义不洁不清。大节非义不植，几微非义不精。

人所甚爱者身，义形于色。孔父[129]捐躯于华督[130]，以义在不得惜其身也。甚爱者子，大义灭亲。石碏[131]必诛夫石厚[132]，以义在不复顾其子也。

木无根干，枝叶从而零落；室无梁栋，墙屋从而倾颓；人无礼义，身名从而陨灭。盖人之异于禽兽者，礼义也。礼义废，与禽兽何别乎？

十【廉 耻】

砥砺廉隅[133]，儒者高节；知耻近勇，学士良规。廉斯辨、辨斯介，甘贫守素，懔懔乎冰霜之操也。耻斯奋、奋斯强，迁善改过，烈烈乎风雷之益也。

羊续悬鱼[134]于庭间，苏琼置瓜于梁上[135]，吏而廉者乎？梁鸿更燃于热竃[136]，管宁[137]挥金于锄园[138]，士而廉者乎？陈子昂[139]发愤于游博[140]，赵武孟[141]感激于母泣[142]，此以耻而奋其学者也。周孝侯[143]鼓励于三横[144]，薜惟吉[145]惧赧[146]于苦次[147]，此以耻而易其行者也。

若乃寡廉节、鲜愧耻、肆饕餮[148]、含垢汚，辱身贱行，蝇营狗苟[149]，何所不至哉？于是白日之中，攫金于市[150]，目不见夫稠人；昏暮之际，乞哀于门，颜难对夫妻妾。大抵因不廉而无耻，以无耻而济贪，二者辗转循环，遂沦入下流而不自知。唾骂可受，名位必不使失；清议莫顾，货贿鄙夫倚冰。冰有消融之日，曩之名位货贿，无一能存。身罹刑宪，家业飘零。

郭宏霸[151]亲尝便液[152]，赵师择[153]犬吠山庄[154]。千载之下，犹有余秽，亦奚益耶？仰贤者之如彼，观不肖之如此。待朝廷，则怀震公[155]之暮夜不欺[156]；居乡党，则慕澹台[157]之非公不至[158]。斯无忝端人正士之目[159]矣！